一位一线炼钢工人之死

2023-11-10

  2021年3月24日,一个晴朗的周三。晚上8点前,包钢集团〔全称包头钢铁(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夜班工人要按时和白班工人交代。直到次日清晨8点,炼钢工人要在封闭的厂房里作业12个小时。王龙是集团制钢二部的炼钢工人,本年34岁,2010年大学结业后就进入包钢集团炼钢厂,已作业了11年,牵强够得上“老职工”的称号。

  这天轮到王龙地点班组值夜班,说是黄昏8点接班,工人们大多6点多钟吃完饭就往集团赶。包钢集团坐落内蒙古包头市昆都仑区西北侧,成立于1954年,1959年投产,是国家在“一五”期间建造的156个要点项目之一,现在是国际最大的稀土工业基地和我国重要的钢铁工业基地,有在册职工4.8万人,也是包头市吸纳职工最多的国企。当地有一种说法——包头市昆都仑区80%的人都与包钢有联系,要么是包钢职工,要么是职工宗族。

  “包钢”两个字渗进这个城市的各个旮旯。以“包钢”最初命名的校园,从幼儿园到高中,排到了包钢第26小学。医院、小区、公交站,也带有包钢称号,甚至一条通往包钢集团的主路,也被命名为“钢铁大街”。每到上下班时刻,昆都仑区南桥、中桥、北桥三座平行的大桥上,电动车、自行车和各式各样的车辆来往络绎,大桥连接着从市区进入包钢集团的路途。

  3月24日这天黄昏,王龙骑着自行车穿过南桥,进入集团。他是炼钢工,更切当一点说,是炼钢工序里的转炉工,担任把铁水炼成钢水,也被称为一线工人。一般五个一线工人一组,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组,每组12个小时轮番倒白班、夜班,全年不断歇地担任一台转炉。王龙担任7号转炉,在班组里当一帮手,是除了炉长外第二等级的职工。

  晚上7点多,王龙到公司,换上深蓝色防热工服、戴上赤色安全帽,7点45分隔交代会,之后进厂房作业。在炼钢过程中,一帮手的作业之一是看氧枪。转炉炼钢的过程中,氧枪会沾上钢和渣子,一帮手担任整理氧枪上的渣子,避免渣子集合,影响出产。这个程序在每个转炉炼钢过程中都要履行一次。但当晚22点54分,在这个7层、52米高的厂房里,工友发现,一帮手王龙消失了。

  没人看见他脱离岗位,也没人发现他去了哪里,直到调出监控,才发现王龙的踪影。在当晚22点54分18秒到22点54分44秒的监控视频中,王龙单独走到正在运作的7号转炉喷渣口,面前是闪着红光的大坑。他站在坑边,探头往里看了看,随后取下头上的帽子,往前走了几步。接下来将近9秒的时刻,他逐渐往坑边踱步,折腰,探头往下看了两次,第三次探头后,他跳入坑中。两三秒后,坑中腾起一团团黑烟。

  包钢集团一位老工人高盛,和集团内大多数职工相同,在3月25日看到那则视频。他告知本刊记者,视频中王龙跳入的喷渣口下方三四米处,是一个梯形敞口渣罐,渣罐大口朝上,直径约2米,装着转炉炼钢时发生的废渣。“一炉钢水120吨,温度在1500~1600摄氏度之间,刚倒下去的废渣,最少也有1200摄氏度。”他依据视频里含糊的转炉形状判别,王龙是在出钢时,废渣刚倒入罐中不久跳入的。“那么高的温度,渣罐表面那一层应该已无氧气了,估量瞬间就窒息了。”

  视频中王龙踱步的当地,是一个8.5米高的渠道,被工人们称为二楼,是转炉作业业的首要楼层。一般,渠道与渣罐作业区之间都有一道竖起的挡火门,往常炼钢时门是封闭的,只要出钢时翻开。但一般除了取样,“往常谁也不去那个当地,太热了,有70多摄氏度,就算经过,也从周围绕曩昔,怕里头溅出来东西烫到人。”高盛说,这是他进包钢集团30多年来,榜首次传闻有人跳渣罐自杀。

  2021年3月30日,包钢集团的微信群众号发布通报,称王龙是集团部属钢管公司炼钢工,“经调取后台监控录像,显现王龙于3月24日22点54分在7号转炉挡火门处先将安全帽及手套扔下渣道,随即跳入渣罐身亡。现在,经公安机关开端查询,已扫除刑事案件,系自杀”。

  炼钢工是集团里最辛苦的工种之一,工人自称为“用身体赚钱”。这是一个没有固定假日的作业,四个班组轮番倒班,四天一套班,意味着四天里每个职工都会阅历白班、夜班,以及一天半的歇息。炼铁水的高炉全年不断歇,把铁水炼成钢的工人作业也不能停。即使是岁除,厂区里仍然要有人倒班。陈超与王龙年纪类似,也是炼钢工,他说:“刚结业参与作业,我就内分泌失调,神经衰弱。”高盛作业多年,说自己生物钟仍是乱的,歇息时有必要听手机里的轻音乐才干睡着。

  在包钢集团内,有“四不损伤”准则:不损伤自己,不损伤他人,不被他人损伤,维护他人不受损伤。这些当心“防损伤”准则,在炼钢工身上最为适用。

  “咱们从上班的榜首刻开端,就进入严峻状态。”陈超口中的严峻,一是时刻紧。炼钢首要有三道程序:转炉、精粹和铸机。每炼一炉钢大约需求40分钟,每个班要完结大约15炉钢,每炉钢除了配料、吹炼等固有程序,还应该要考虑前后的程序,不能耽搁后边的精粹和铸机。“作业离不开人,一天至少走2万步,常常没时刻吃饭。”二是对本身安全的严峻。陈超告知本刊记者,转炉工是其间最风险的工种。“转炉会遇到‘放炮’,便是假如钢水跟水触摸,会发生氢气,炉口相当于炮筒,很风险。”钢水倾倒的过程中,喷溅是另一种风险,老职工身上简直都有烧伤或烫坏的疤痕。

  在钢铁企业作业,潜在的风险不只限于喷溅与烫坏,还有厂房环境。陈超描述,厂房楼顶常有排不出去的烟,黑色、黄色的都有,一个白色的防尘厚口罩,下班后就变成黄色。噪声是常态,两个人相距不到一米,也要扯着喉咙说线月,气温升高,出汗后接近炉口,六七十摄氏度的温度,“热得能看见作业服上冒出白气”。“咱们干完一天的活儿,出去跟挖煤工相同,一脸黑。”每年工人体检时,职业病损害项目中,炼钢工要把一切项目悉数查看一遍。

  以身体的耗费为价值,炼钢工的薪酬在底层职工中归于比较高的。包钢集团一位工人告知本刊记者,钢管公司正常运营的情况下,扣除“六险一金”后,转炉工的炉长,薪酬高的时分能有1.1万元,一帮手和料口工有八九千元,最边际的炉前工,薪酬三四千元。王龙作业11年,从炉前工升为一帮手,这在转炉工班组内并不是很顺利的提升之路。“打个比如,每个工种各作业一年,升到一帮手需求4年,炉长至少需求5年。”王龙结业于内蒙古科技大学,是学冶金工程专业的本科生,这个学历在11年前算不错且专业对口,比现在更简单提升。这位工人传闻,王龙曾做过炉长,后又被降为一帮手,在炉长和一帮手两个层级间打转。陈超觉得,入职这么久还停留在转炉岗位,假如之后没有特别的时机,意味着他很难有时机脱离一线工人岗位,进入管理层了。

  这些年,跟着钢铁行业的商场动乱,“用身体赚钱”好像越来越难。上世纪60年代,包钢集团刚成立时只要一个炼钢厂。一炼钢厂分为制钢一部、二部、三部,往后又有了二炼钢厂、三炼钢厂。王龙地点的制钢二部归于一炼钢厂,由于出产的钢坯与包钢集团下的无缝钢管对口,2015年,制钢二部的600多名职工被归入无缝钢管厂;2018年,无缝钢管厂改名为包钢钢管公司,相当于包钢集团的子公司。高盛告知本刊记者,大约10年前,包钢集团开端把公司分为新、老系统,“新系统设备更先进,直接出产制品,效益更高;老系统出产半制品,首要靠钢坯盈余”。钢管公司归于老系统,高盛大致算过,同岗位的工人,新系统比老系统的月薪酬均匀高出近2000元。

  距离在2020年更显着。受疫情影响,上一年新、老系统公司职工的薪酬都有下降,但钢管公司所受影响更甚。高盛告知本刊记者,上一年疫情最严峻的时分,炼钢工也没有中止倒班制,只要坐办公室的职工罢工。疫情缓解后,其他子公司步入正轨,而钢管公司的两条无缝钢管出产线毫米无缝钢管却基本上没有订单,甚至在2021年头罢工3个月。罢工时,对应出产线的工人不必上班,每月薪酬1500元。

  两条重要的出产线多名职工只能靠炼钢工出产的钢坯和少数其他订单养活。炼钢的高炉不断,王龙地点的7号转炉也不断歇地作业。作业强度没有本质削减,出产效益均分到3300多人身上,到手薪酬却比从前折半甚至更低。主业的收益下滑,副业成为更多倒班工人歇息时的挑选。开滴滴、摩的,当外卖员,在家开小店都是工人们额定的营生手法。本刊记者抵达包头市的榜首天,乘坐的滴滴车的司机便是包钢集团的倒班工人,他年近50岁,不在一线作业,歇息时有更多膂力,能够出来跑车拉活儿,补助收入。炒股是另一种群众挑选。“我知道的工友里,十个有五个炒股。”陈超告知本刊记者,“想挣点钱。”

  高盛也炒股,他一同买了几只股票,年后一段时刻一向跌落,赔了五六万元。2021年新年后,股市阅历了一段跌落行情。国内一家财经媒体曾在3月12日计算,自新年开市以来,节前总市值超越1000亿元的A股上市公司,节后逾九成股票跌落。而在3月24日,王龙逝世当天,A股商场持续跌落,沪深两市低开低走,有色金属、钢铁等板块团体领跌,其间包钢集团的股票从3月4日开端跌落,到3月24日,跌幅将近4%。

  王龙也是股民。尽管现在还不清楚王龙投了多少钱在期货与股票上,但至少在曩昔一年中,当炼钢工人的主业收入拦腰折半,愈加动乱的股票与期货商场也没给他带来收益。据包钢集团的通报,仅3月24日,也便是他跳入渣罐那天,他的买卖亏本6万多元,相当于他正常时期至少7个月的薪酬。通报里这么解说王龙的死因:“据工友反映,王龙性格内向,至今未婚,长时间经过证券公司购买期货和股票,置疑其自杀与亏本数额较大、负债过多、无法归还有关。”

  从王龙家的表面看来,他的家庭的确没什么钱。在包头市昆都仑区的城外,沿着110国道边一排涂着黄漆的民房,向南拐入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持续往南,穿过京藏高速路下的桥洞,在上坡的水泥路上绕几个弯,国道和高速上的车轮声,在死后变得悠远。等逐渐安静下来,简直走到村子的鸿沟,王龙的家才出现在眼前。一米多高的铁门涂了砖赤色的油漆,门上贴着绿色的春联。2020年,王龙的爷爷逝世。按当地习俗,家中有人逝世,第二年要贴绿色的春联。

  赤色的铁门翻开了一扇,走进宅院,地上不是水泥,是铺平的红砖。宅院一侧是木栅门围成的羊圈,十多只成年绵羊和小小羊在轻声叫唤;另一侧是看起来年久失修,有些变形的红砖房,中心两间平房的外墙却是糊了水泥。这在大多是两层平房的村子里,看起来仍有些粗陋。

  接近羊圈这边的平房的门翻开,王龙的姑姑面带愁闷地走出来。她是3月25日知道音讯后从陕西赶来,在王家喂羊、煮饭,照料王龙的爸爸妈妈。屋内,一张褪色的皮沙发铺了一层布当坐垫,沙发对面,王龙的爸爸妈妈躺在炕两头儿。父亲和衣侧躺,目光空泛,枕着手臂;母亲盖了条薄被子,偶然像是遽然想到什么,叹气后低声啜泣。王龙逝世半个月,两位近60岁的白叟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失掉独子的苦楚笼罩着这个家庭,王龙的姑姑低声说了好几遍,“天都塌了”。

  “天都塌了”,王龙的小姨夫随后到了王家,也这样对本刊记者描述。这曾经是一个赤贫的家庭。王龙的母亲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些跛脚,嫁给王父后,住在泥巴房里。二人只要一亩地,每年种小麦或玉米,粮食收完后种大白菜,拿到商场上卖。后来王家包了他人的六七亩地,每亩地每年给对方300元,又养了几头奶牛,靠养牛和种田供王龙读书。

  王龙是这个家庭的期望,曾经的他也没有孤负这种期望。他的小姨夫告知本刊记者,从小学到初中,王龙的成果一向“是最好的,考试都在90分以上”,高中考入包头四中,是青山区一所要点高中。中学时期,王龙没有寄宿,他每天骑自行车回家,9公里多的旅程要骑40分钟。2006年,王龙考入内蒙古科技大学,也在包头市,学习冶金工程。这是校园的一本专业,也是就业率很高的要点专业。当年,王龙是村内罕见的几个本科生,与他同村的孩子大多只读到初中,王龙成了“戴眼镜的大学生”,这是爸爸妈妈甚至整个宗族的自豪。

  但乡民对大学生王龙的形象很含糊。村庄入口处的国道旁,没人传闻过王龙,要说最近逝世的年轻人,他们才知道是同村的某个家庭。传闻王龙逝世后,同在包钢集团作业的大校园友涂小军去看望王龙的爸爸妈妈。他与王龙同级同专业,在不同班级,同一年进入包钢集团。不同的是,涂小军不是一线工人,他归于办公室人员,比王龙大一岁。他回想王龙在校园时比较内向,很少参与公共事务,不参与社团,也不打篮球。即便在小姨夫眼里,王龙生前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年轻人,但会参与初中同学聚会。说起喜好,王龙的表弟只记住他喜爱在KTV歌唱。

  2010年,王龙结业后进入包钢做转炉工,从学生变为一线工人。尽管作业辛苦,但这个家庭在缓慢脱离赤贫的曩昔,企图迈入更好的日子。王龙的表弟告知本刊记者,大约10年前,王家推翻了风险的土房,花了七八万元建了现在的水泥平房。六七年前,王龙在包头市区的偏僻地带买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首付20多万元,每年还2万元房贷,还差十几年还完。上一年,王龙在市区的房子装饰结束,家具已买得差不多了。假如没有出事,下一步就该成婚了。

  当然,成婚仅仅方案,王龙逝世前仍是独身。和他最密切的人,也许是爸爸妈妈。尽管是倒班工人,他仍是尽量每天晚上回村和爸爸妈妈一同吃饭、过夜。大多数时分,他像读中学时相同,骑40多分钟的自行车回家,偶然也骑电动车。

  有工友告知本刊记者,在王龙出过后,他跳入的渣罐没有被倾倒,也没封口,仅仅在渣罐周围拉了警戒线。废渣冷却后,像炉灰渣子相同,结成了硬硬的一层壳。